2015年5月18日 星期一

馬嶽:信任消失的未民主社會

馬嶽﹕信任消失的未民主社會

【明報專訊】英國大選結果對英國的傳統政治是很大挑戰。自由民主黨議席大幅流失,蘇格蘭民族黨崛興,傳統「兩黨半」體制受挑戰,亦反映傳統政黨未能回應人民的價值轉變,這將成為推動英國政黨改革的一次重要選舉。

對民主體制信心的下滑

自上世紀60年代,西方民主國家的人民對民選領袖、政府、議會、政黨的信心(confidence)持續下降。人民信心下降的原因很複雜:首先,隨着人民的教育水平和公民意識提升,對政府和公職人員的要求提高,不會盲目相信政治領袖。生活改善令「後物質主義者」增加,傳統政黨的綱領不能回應他們的訴求。而當傳媒和網絡發達,人民更清楚看到民選政府各種弊端,信心流失,加上不滿政黨層級化的參與,覺得政黨和議員不能真正代表民意,和民主的理想脫離愈遠,選擇用更直接的方式例如社會行動參與政治。

簡單點說,這是因為西方民主政體在社會進入後工業和高度發展階段後,人民意識提升,覺得民主體制的實踐和理想相差甚遠,令他們對正規的參與體制的信心下降。從民主角度這是正面現象,因為人民的民主要求提高,迫使政體提高民主素質以滿足他們。

未見其利先見其弊

香港是極少數有極發達的資訊、高教育水平和生活水平,但未有民主政制的後工業城市。香港的困難之處是:人民未真正體驗過民主政制的運作,但已經對民主的一些核心制度如議會和政黨失去信心。

非民主體制的信心

香港自1990年代政黨開始發展,由於政制發展停滯和各種制度設計刻意窒礙政黨發展,令政黨不能成熟及發展正常功能,但20多年下來人民卻會看清政黨的各種問題;例如發覺政黨中人道德水平不會比常人為高、政黨會出賣選民、政黨不一定實踐競選承諾等。這些在西方國家已是「常識」了,但西方人民知道民主制度運作,政黨仍是不可或缺,因為需要專業政黨組織政府,只是民間要加把勁直接參與和監察其運作而已。香港人則「未見其利先見其弊」,看不到議會和政黨最重要的組織政府功能,缺點看得一清二楚,對這些體制的信心自然更低。

香港多年的民調反映,市民對議會和政黨信任甚低,但對警察、法院、廉政公署、公務員體系的信心則甚高。港人對政府的信心一直並非建基於民主程序,而是某種專業理性的決策和執行模式,但近年的發展進一步惡化,這些一直頗受信任的體制的形象都迅速破損。這些都是行使公權力的最重要機構,是人民直接感受政府管治質素的渠道。

Pharr和Putnam的跨國研究反映,在成熟民主體制下人民因不滿政府和政治領袖表現而喪失信心(confidence),但社會信任(social trust)卻沒有降低,對維繫民主社會非常重要。人民自由結社是公民社會重要的基礎,因為人民透過結社來集體參與政治和集結資源,而互信則是組織結社的基要條件。公民社會理論指出社會資本(social capital)的重要性,而人與人間的連繫倚賴社會信任。如果社會環境令人民互不信任,很難組織成熟的公民社會。

香港人對政黨信心下降,把希望寄託在公民社會,但令人擔心的是公民社會近年的發展趨勢,亦在不斷的破壞社會信任(social trust)。近年社會內不同立場的群體互相攻訐,不乏肢體和語言暴力、人身攻擊,有不少人還是自言支持民主普選者,而往往攻擊同一陣營中人的兇狠程度,比攻擊另一陣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社會彷彿充滿憎恨,而推動某些人作政治參與的,往往不是對某種理想社會的嚮往,而只是對某些群體或政治實體的憎恨。

公民社會的公民性

第三波民主化的經驗告訴我們:專制時期的公民社會發展水平,對民主化後民主政體是否能鞏固有很大幫助,原因之一是較成熟強大的公民社會有助監察政府,防止民選政治領袖濫權,原因之二是成熟的公民社會較能孕育求同存異的文化,有利在民主化後用民主及和平的方法解決社會和政治矛盾。

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除了是一個自行組織免受國家宰制的公共空間外,其概念還包括它應該是civil的,即以文明的方法共處和解決分歧。學者Whitehead便指出黑社會雖然本質上是民間自發,但由於用uncivil的方法解決問題,只能當成uncivil society。

台灣學者吳乃德在《百年追求:台灣民主運動的故事》一書的序中說:「民主運動是齣道德劇。」很多民主運動是靠表現道德力量感召群眾,喪失了道德力和civility便會流失支持。

專制帶來的憎恨

專制政府令人民憎恨政權及其追隨者,令不同政治傾向的人民互相憎恨(部分是因為沒有選舉機制去疏解矛盾)、令人民互相猜忌,猜測各人「是人是鬼」,以至令公民社會內出現嚴重分化,影響社會信任(social trust),對長遠建構民主社會相當不利。如果運動基礎不是某種良好社會的願景,而只是建基於憎恨,因而採用uncivil的方法,只會令社會信任處於低水平。縱使有一天憲制上建立了自由選舉制度,要重建社會信任不容易,也會損害民主的素質。

民主運動的弔詭是:你爭取民主時,是一併替反對民主的人爭取的,因為他們其實是人民的一部分,你不能把他們除掉。有一天香港有了真正民主政制,很多長年反對民主的人,還是要和支持民主而長年奮鬥的人一同在民主制度下生活,學習如何以民主方法調和各種矛盾。

最近的思考是:香港應該已錯過了全面民主化的最有利時機。香港如果跟台灣南韓般在1990年代走向全面民主,可能20多年後的今天,大家一樣會像台灣人般討厭主流政黨、擁抱素人政治,期望新力量挑戰傳統政黨。但香港的發展軌迹不同,未建立民主政體,對民主體制信心和社會信任便因各種因素被破壞,民主前路倍覺艱辛。

◆延伸閱讀
Susan Pharr and Robert Putnam eds., Disaffected Democracies: What's Troubling the Trilateral Countrie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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