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29日 星期五

趙永佳/程沛玉:「怪獸家課」的迷思

【明報專訊】你知道現在的小一生已經要連標點符號背默、要寫150字的中文周記嗎?
知道未學乘數,數學題會變相計乘數嗎(然後下學期已要背乘數表)?
知道他們的數學題可以花上幾位大學生半小時才可以解答嗎?
附圖是一所家庭服務中心,在去年10月份其中一個星期,統計在中心託管的小朋友的功課量。你覺得功課量合理嗎?

做得暴躁喊「想死」 誰不心痛?

剛從幼兒園升上,還在適應全天候式的上學生活,連執筆也未習慣,黑板上的字也未看懂,手冊功課欄也未趕及抄下,還未聽懂老師的指令,書包也未學會收拾的學生,便要應付每天10多項功課、大量抄寫、每星期默書,然後考試。

對着一張張可愛臉孔,邊抄邊叫手痛,或做得太累睡着了,或做得暴躁大叫「想死」,甚至自殘,或未能跟上老師/手冊指令,影響功課、操行、成績及自信,或因默書、考試壓力而胃痛、肚痛、頭痛、緊張,誰不會心痛?

賠上了孩子的心身靈,做這樣的「怪獸家課」,到底有沒有用?很多人,包括不少家長、老師都有一種想法,就是家課是有用的,因為「時間花得愈多,學習效果通常會愈好」。就如考評局唐創時先生早前所言,「適當的操練是需要的」,只要我們給足夠的時間讓孩子們去「練習」,他們必定能更好地掌握課程內容。

美國知名教育研究者,艾菲.柯恩(Alfie Kohn)的《家庭作業的迷思》(The Homework Myth)就是要打破這種誤導的「常識」。他首先回顧了大量有關家課能否改善學習的學術研究,結果是絕大部分的研究都未能證實小學階段的家課是有用的假設。而幾份普遍用來說明家課有用的研究,在方法學上均有嚴重問題,不能作準。

熄滅好奇心最好的滅火器

支持家課、操練(或練習)的人士,一般除了基於學習效能,還認為協助子女完成家課,可讓父母了解學校的課程與教學,家課能培養孩子的刻苦精神、好習慣和責任感。對於這些論調,柯恩認為是「可疑且毫無根據」的,更會帶來下列問題。

第一,大量家課會增加父母的負擔,許多父母工作回家後,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助或監督孩子做家課,成為他們另一份「兼職」。

第二,過深、過量的家課會增加孩子的壓力,上學就如工作,家課就是無盡的「加班」。
第三,督促家課影響家庭關係,父母在「協助」子女完成家課的過程中,往往忍不住嘮叨、抱怨,甚至吼叫。而家課往往令親子關係異化為「親子協作」,是不少衝突的根源。

第四,愈多家課,愈少時間從事其他活動,包括親子閱讀、遊戲、交友、運動,甚至休息,「忙」已不是大人的專利。有些家長常認為孩子沒家課,只會「無所事事」、「打機」,難道培養孩子善用時間,只有家課這一道板斧?

最後,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項,「怪獸家課」不但令孩子畏懼家課,甚至討厭學習,打擊他們的求知慾,成為「熄滅好奇心最好的滅火器」。

既然「怪獸家課」會帶來這麼多副作用,為什麼大部分學校和老師,還是以家課作為幫助學生學習的手段?是否真如支持TSA(全港性系統評估)一方所指,是家長的「無知」或學校和老師的「不專業」,以不適當的方法來「操練」孩子們?

當然,不少家長與教育界人士都視家課與操練為「必要之惡」(necessary evil),甚至覺得沉悶、重複、大量家課和操練,只是讓孩子早一點體驗將來必須面對的,例如所謂「壓力」。當然我們不是反對所有壓力,也不是反對所有家課,但面對現時「失控」的家課時,我們必須重新檢視家課在小學,尤其是初小的功能與數量。

為何我們不能信任孩子?

柯恩在書中亦點出不少成年人支持家課的理由,就是我們普遍不信任孩子,對他們怎麼打發閒暇時間有懷疑,並認為沒有明確的作業便無法有效學習。他指出這種想法正如管理學理論中的所謂「X理論」,認為「人類基本上懶惰,因此員工必須受到控制,被迫去工作」。但更多管理學的研究認為「Y理論」——「當人們認同所做的事情,受到尊重,會更落力工作」,更可信。他認為大量的家課,等同「X理論」假設,反映大人對孩子不信任。為什麼我們不能信任孩子,不以家課來填滿他們的閒暇,不能讓他們以自己的方法,建立個人興趣和探索周圍的世界?

不過,家長或老師的個人認知問題,並不能完全解釋「怪獸家課」的存在。柯恩直言,家課在美國蔓延的根源在於另一種不信任,就是政府或公眾人士對公立學校的教育品質的懷疑。他們認為要提升教育的質素,就是以「更嚴格的標準」來要求學校和學生,由遠離教育現場的官員和專家,對教學過程和細節,作鉅細無遺的指揮,並以標準化的測驗,來評估學校的教育成效。換句話說,在TSA中,被評估的並不是學生,而是學校和老師!

而家課在這個提高標準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為家課的形式模擬標準測試(如TSA)的題型,故此,家課和操練必然會對測驗成績或多或少有點幫助。因此公立教育學校中的品質保證機制(quality assurance)與家課和操練的關係就變得牢不可破。

公開測考監控學校 操練無可避免

只要TSA(或其他公開測考)一天存在,擔負着監控學校的功能,大量家課和操練以「提高」學習成效乃無可避免。無論學校或老師主觀上是否認同家課對學習有真正效果,只要是對TSA或Pre-S1(中一入學前香港學科測驗)等公開測考有裨益的,他們就會跟從主流或無奈地執行。

我們必須重申不是反對所有測考、家課,或給孩子壓力,但必須正視現在香港初小系統中,大量過深的「怪獸家課」,存在於不少學校,尤其是基層學校。家長和教育工作者當然應該反省,但有權設計教育制度的官員、專家,可能更有責任全面檢視我們的小學系統,以嘗試消除「怪獸家課」的種種制度誘因,令好人能做好事,而不是無奈地令家長和學校成為虐待小孩的幫兇。

作者趙永佳是香港中文大學
社會學系教授,程沛玉是昭悅教室創辦人/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