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5日 星期五

周敦豪:【旺角黑夜】鳩嗚三百天

【旺角黑夜】鳩嗚三百天 (文:周敦豪)


一九八四年九月廿六日,中英兩國在北京草簽關於香港的聯合聲明和三個附件。
三十年後同一天的黃昏,我正身處銅鑼灣,一位移民美國後回流現職電子零件行業的中學時期何姓好友來電問有否興趣到政府總部一行,我欣然答應並相約在該處會面,到埗後看見很多身穿校服的中學生或坐或站,響應學聯及學民思潮發起的罷課,抗議人大就普選特首設限。沉默的空氣中瀰漫着異常的憤懣和不安,忽然人叢中有人叫我,原來是就讀中五的外甥和他任職中大的父親,當時有感而發隨口對他說了一句「大時代呀,細佬」!回家後剛扭開電視就看見學生進入「公民廣場」,執法者的處理手法成為後來一連串事件的關鍵,而我無心預言的大時代亦在兩天後八十七顆催淚彈的誘發下降臨,催生了「雨傘革命」和改變了我的人生。

我在家中看見新聞報道白茫茫的迷霧破空而出,遂約了前述的何同學和另一位黄姓資訊科技經理在金鐘會面,豈料地鐵已不停金鐘站,唯有在灣仔站下車步行前往,途中收到各方信息包括組織者呼籲各人撤退,因傳出警方已開槍而且解放軍即將出動。我估計無論京港高官應該不會為鎮壓示威殺人而做千古罪人那麼笨,於是一往無前。到達後只見萬頭攢動,水洩不通。未到零晨時分,市民已然自發佔領了銅鑼灣和旺角。當晚詳情於各中外傳媒已有廣泛報道,在此不贅。

翌日一早,陽光燦爛,風清氣爽,剛扺旺角道及彌敦道交界即見一警帶司機到場欲駛走昨晚被困人潮的巴士,當時那十字路口約有三十人,見狀即上前圍坐在巴士四周,警在無計可施下帶司機離去,巴士在多留五天其間成為市民自發的民主牆。

寧靜於三十日凌晨約二時給一輛沿亞皆老街向西疾駛,穿越佔領者坐卧之房車打破,一位姓楊當空姐的朋友雙腳險被輾過。事發不久,一些屬於不同車隊組織的人士自發駕車擋住各重要路口,以防再有類似危險事件發生。他們當中有些人平時愛車如命亦在所不惜,實在難能可貴。不知和此事是否有關,總之彌敦道在當晚和接着兩天的公眾假期都熱鬧非凡。

十一國慶,中聯辦主任張曉明說「太陽照常升起」。秋日的金光照在無車的大道,燈柱上掛滿了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六十五周年的宣傳標語「道通天地,繼往開來」,令我不期然想起程顥的《秋日偶成》,徜徉其間感覺踏實得來有種說不出的夢幻。

連日來警察無踪無影,旺角彷似空城,但公眾秩序井然,市面如盛世般太平。有人找來帆布竹枝首先於亞皆老街與彌敦道交界位置搭起篷幕大台,負責鞏固的何先生談吐溫文,六一年十三歲大飢荒時獨自從上海乘運貨火車偷渡來港,當時腳踝有傷但仍堅持每天攀高爬低為人民服務,負上佔領區內各式大小工程,為人遮風擋雨,功不可沒。

三日午間時份,有大媽到大台搗亂咬人,我向駐守的堂姨了解後亦不以為意。因自從佔領後,不斷有反佔領者到來搞事,旺角大台兼容並包,歡迎正反意見排隊持咪發言。真假反佔者的分別是前者通常只囉嗦幾句而後者因涉及利益未能收工所以盤桓不去。

我午飯後往辦事回來,情况已截然不同,到達大台後我知道堂姨已走,卻見一港大畢業曾姓男子懷抱半歲兒子路過留下和反佔者對峙。我見大台有不少人壓陣,遂奔往旺角道十字路口巴士處增援,但見半百男子包圍約十名學生兼開始擲膠水樽,差人冷眼蹺手,只勸留守者盡快離開,在場旁觀街坊人數不少,可惜並無施以援手,橋底補給站終於失守被搗毁,五時左右,我眼睜睜看着巴士被駛走時百感交集 。

那班狂徒遂轉向大台與其他反佔者集合,食髓知味,重施故技。挑釁、指駡和推撞,繼而拆帳篷路障,後來更肆無忌憚開始打人,差人卻由始至終警棍深藏。大量囂張的反佔者在外圍四周指罵,支持者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見梁姓裝修公司老闆自告奮勇攀上惠豐中心前一列三個電話亭上聲嘶力竭不斷持續大叫「保護學生」,在場人士一呼百應,登時聲勢如虹,大壓反佔者氣燄。後來我向梁生重提此事,他謙稱既感有幸參與而獲益良多,又覺能略盡棉力而不枉此生。下班後支持者包括以港為家的洋人及南亞裔人士陸續到場聲援,人數眾多,形勢逆轉。差人唯有護送反佔領人士逐個離開,當晚難分黑白,可謂驚心動魄。

此前每遇口角之爭,學生義工多勸人「和平理性非暴力」,此後則改唱生日歌居多。其次則是警察進駐佔領區巡邏。接着一連數晚夜深,亢奮的便衣四圍喝問途人「係咪黑社會?唔係就離開!」

因事出突然,年輕人遇到有組織的土共、村霸和社團攻擊,大多手足無措,甚或驚惶落淚,很多學生因此離開或退守金鐘。代之而來的是普羅百姓,當中不乏專業的飽學之士,更多是來自五湖四海的販夫走卒,包括現任及前任紀律部隊和有背景人士。

佔旺巾幗 不讓鬚眉

我接觸過最年長的女性要數九十二歲一臉慈祥安泰的杜太,每天必到佔領區巡視以表支持。中五Amber及中六Lavina兩位女生秀外慧中,下課後留守當義工,敢作敢為,更是巾幗典範。長相如白眉道人,五○年來港的八十九歲黄伯則是男性代表,每早從藍田到佔領區留守至黄昏,眼見差人打學生即時金剛怒目,既勇且猛上前不留情面直斥其非。外型英偉的「美國隊長」Andy自然衆所周知。有位外貌兇神惡煞,人稱「砵蘭街王子」的,每遇反佔者即厲言喝罵,聲震屋瓦,我一直好奇但又不敢問他到底和九龍皇帝及廟街皇后是何關係。另一位外號「十三哥」則聯絡和他一樣的習武人士站出來保護孩子,因警方得悉後備受監視而轉趨低調,其他勇武之士因此汲取教訓,三五成羣自組外號「神奇四俠」,「七俠五義」或「復仇者聯盟」的小隊,巡更守夜兼維持佔領區內秩序,目的不外乎為學生對抗暴力的反佔領者和擋去那些慈母手臂的延伸。

佔領者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本土派外號「城邦忠烈公」七日下午架起第一張木牀,後來碌架牀、摺牀和帳幕陸續出現。除了建立自修室及小書閣,鼓勵向小商戶消費外,更多人發揮創意自製紀念品如相片、海報、明信片、匙扣、手鈪、項鍊、貼紙、行李牌、教摺紙傘、絲網印衫、不一而足,使佔領區儼如多姿多采的小社區,我認為這些無名英雄實在應記一功。

經過十月三日一役,值得一記的大事發生在兩星期後的十七日早上約五時許,數以百計差人四面包抄,嚇醒留守人士並驅趕之,但卻强調只是移除障礙物而非清場。留下的包括站得最前的「熱血公民」成員共數十人堅守在惠豐至銀行中心那一邊的彌敦道,在場美國記者找我做訪問,我預計下班後市民會出來重奪時他面容將信將疑,後來他卻因當晚親歷數以萬計人士塞滿由旺角一直至油麻地彌敦道兩旁的墟冚情况而多次邀我訪問。當晚約八時,我目睹身材嬌小的美國知名戰地記者Paula Bronstein被捕,其他「幸運」的記者則吃棍及胡椒噴霧。三十一歲李俊權被控在旺角彌敦道阻差辦公,後於一五年上庭前的五月四日晚跳樓自殺。
重佔後我姨丈一直守在登打士街旁,間接使我知道更多關於佔領的事情。接着一連數天反佔者不停搗亂,二十二日那天,有宣稱過百但我數過不夠四十的人士來抗議,數人持械拆信和中心外路障,一以拳傷人左眼,另一人持鉗戳人腰肢,有人於陶德大廈天台擲臭彈落在「人民力量」帳篷外,滙豐門前也有人持天拿水及火機作點火狀。佔旺者迎難而上,遇强愈强。
二十三日,一班外號「香港蜘蛛仔」的人士明白到白武士英國人已在九七年絕塵而去,黑武士蝙蝠俠則只可在熒光幕上見到,自救不求人,在獅子山頭懸掛「我要真普選」直幡,有勇有謀,教人仰望!

佔領故事淚中有笑,譬如有位平時不問政治的曾姓出口成衣老闆,每天吃完晚飯便急急腳到佔領區熱心出力,惹得妻子以為他有外遇。我在英留學時的陳姓同學則常携嬌妻甜蜜撑埸,倍添恩愛。一位叫Chapman Lau的後來更貼告示尋找在十月二十八日晚請他吃糖果的美少女,為五光十色的旺角添上一抹浪漫。

見識過之前的兩場大陣仗,之後的大小破壞行徑微不足道,在佔領第二個月相對穩定的環境下,留守者較多時間溝通和建立感情,無奈歡愉苦短,轉眼又要匆匆話別。十一月二十五日,差人借執達吏拆亞皆老街路障,黄昏後衆人負隅頑抗,是兩月來最激烈的,差人絕不手軟之餘亦第一次噴灑催淚水劑。整個佔領運動中以當晚傷者最多最重,據聞有頭部重創者縫十八針,廣華和伊利沙伯的醫護應該知之甚詳,我期待他們揭露真相。

攻守徹夜未停,翌日一早差人再一次大規模出動清場,我在滙豐門前重遇佔領其間認識,高大威猛聲如洪鐘的胡先生。看着黄之鋒和岑敖暉被捕,胡生不知是否一時感觸,忽然說他不單在六七暴動時在彌敦道上放過「菠蘿」,有一次還因為要搶回同志而把警察打至重傷,我聽後也坦然將誼父的故事相告。

誼父祖籍番禺石獅頭陳村,曾祖父那一代已到新加坡謀生,父親本在銀行當文員過着優閒生活,但因染愛國思想,於三十年代中遣妻㩗三子一女回廣州念書接受祖國教育,後來日軍侵華,母帶子女與夫在港會合,豈料日軍襲港,唯有逃難到惠州過苦日子,誼父年方十三,先跟隨共產黨一八七師做勤務兵,後轉投國民黨抗日。盟軍勝利,國共內戰,領軍溫淑海因同是新加坡華僑又認識他父親,憐他年少,在與共產黨決戰前命他留守後方而救他一命。後來國民黨敗走,大哥三姊留在中國,其餘一家四口重回香江,但父親不久卻因染病而亡。

為生計,二哥加入九巴,誼父考入警隊,六七暴動時猶如身處戰場,當時港英政府已抱迫不得已唯有撤退之心,走在最前線對付暴徒的誼父知道如共軍入城,身為警察必求生不得,所以已抱隨時與妻子兒女吞槍的準備。

一天他和一隊約六七位同僚巡邏時在離我們正在談話的不遠處,位於亞皆老街和彌敦道交界離遠見一年約十二三歲男孩,手提隆起背包,內藏重物,遂示意他來問話:「袋內是什麼?」小孩怯懦不答。誼父再問:「是誰叫你出來?」他答:「老師。」誼父已猜到是小孩就讀左派學校的老師指使他出來教訓黃皮狗遂靜靜把他拉到一邊,叫他將袋內石頭全數倒在道旁,囑他回家不要再出來,更不要向老師提及石頭的下落。

誼父於暴動中幸保無恙,但已身為工會領導,爹親娘親不及毛主席親的二哥卻於當時揚言「如果畀我見到細佬打工人就兄弟都無情講」。後來事件平息,但他倆身在中國的兄長卻在文革中被批而死。

那小孩比曾德成年幼數載,如果當年誼父把他拘捕,證據確鑿,很可能就成為另一名被提早退休的局長了。關於六七暴動,在1320期壹週刊內《舊患復發》一文中已有定論,我想補充的是「香港人」廣泛的身分自覺和中港區隔觀念其實是由那年那事孕育出來的,如今香港人(Hongkonger)的專屬名詞已正式收錄在牛津英文字典內,沒有共產黨,豈止沒有新中國!

清場急猛 鳩嗚登場

話說清場既急且猛,我和胡生邊談邊退,見差人來勢洶洶,唯有中斷話題,各自離去。正午前彌敦道南北行線第一次於佔領六十天後重開,但一切已和從前不再一樣。

晚上約八時左右,大量人羣再次聚集於西洋菜街旺角百老匯影院對面,由此又轉化成另一場自發的「鳩嗚革命」。由最初的移形換影流動佔領,到去潮聯小巴站索冤途中數次被差人包圍及登記身分證,往後的反水貨客及近期的反大媽,都可見鳩嗚團友的踪影。

從清場那天起,無論冷雨寒冬,盛暑颱風,包括年初一和七月九日晚八號風球之下,無黨無派的團友都會自動出現。我以為六月十八日政改大比數否決之夜開完香檳慶祝後他們會自行散去,安於回家飲鉛水食鉛飯看維穩台報告和諧新聞然後大覺瞓,誰知不然!

堅持不懈的人包括在佔領區已開始一手舉着「我要真普選」紙牌,一手揮舞港英旗的四眼李先生。曾任中學教師黃先生雖然中風,但體傷志不殘,仍咬緊牙關每天坐輪椅到場默默支持。退休懲教署職員錢姐姐每天從屯門而至,曾被反佔者打罵亦無畏無懼。五七年來港,七十九歲的吳伯文質彬彬,因慕道欲當神父而曾習拉丁文。佔領時晚出早歸,以馬路作牀,凸起的行人路作枕,每晚幕天席地,雖然置身溝渠,卻夜夜仰望星光,全因心中充滿信心熱愛和希望。清場前夜被差人擒獲三次,最後一次被推跌後踢得左小腿瘀腫,逾月方退。他們既是最真實的香港縮影,也是民怨代表。鳩嗚快將三百天(九月二十一日),看見他們不默而生,拒絕遺忘的身影,鄭國江老師的歌詞「豪傑也許本瘋子」在我腦內播放無數次。

九龍旺角猶如香港電車,廉價而不低下,因為價格便宜和品格cheap是兩回事。龍蛇混雜的旺角有種江湖的豪情俠意,佔領區內出現關公像,膠製「忠義之師,無敵旺角」橫額,「讓公義伸張,為民主拼搏」標語和畫框內書「只撑公義,堅守旺角」,雖來自不同人士但一脈相連,上承漢唐古風,貫徹整個旺角佔領的就是一個義字。由義憤填胸,義不容辭到義無反顧,參與者只聽心內良知的呼喚,不計得失,只問耕耘。

彭志銘先生是唯一以文化觀察員身分由始至今全程記錄此事者,但以我所知他尚未在傳媒發表過。我本無意將大衆鮮有所聞而又有血有肉的旺角故事公開,因見陶傑先生談及嚴亢泰《無夢書》之事才觸發要為這場春秋大夢留下紀錄的決心。

我父母於戰後從大陸南來,和誼父及許多前文所述的人憑雙手以汗水混和拼勁,建立起使我受惠令我自豪的香港是我至死不渝的家。八九民運嚇走了一批人,誼父亦隨子移民,後來因為不習慣又重回港定居。因緣際會,能有幸和諸位手挽手肩並肩見證開埠以來難得一見的大場面,在下與有榮焉。百年一夢,究竟你想繼續做顛沛流離、苟活枉死的蟻民還是要當家作主追尋自由民主的美夢?文章只可寫到這裏,但故事未完待續,結局如何,由香港人自行定奪……

作者:周敦豪
(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原文刊於9月20日《明報》星期日生活)